哀哀父母,生我劬劳。
——《诗经·小雅·蓼莪》
父
Father
亲
01
年少时,爱读朱自清的《春天》,那是一幅至美的画卷。不爱看《背影》,沉闷,无味儿,还有些拗口。过了不惑之年,再读《背影》,才知道:要解此中味,须待三十秋。
我认识一位父亲,说认识,并不准确,因为我是从他小女儿郭玉华的描述中认识他的。
即使这样,他还是令我注目,令我钦敬。
他是郭旭东烈士的父亲,叫郭金山,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。
郭金山的家在吉林省桦甸市常山乡大河村北岗屯。提到常山,人们会想到风光旖丽、波光粼粼的松花湖,而北岗屯,离松花湖远,它藏在大山的皱褶里。
和其他村民一样,他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靠种植玉米、大豆和水稻维生。
和其他村民不一样的是,他很有个性。
他喜欢干净。衣服洗得干干净净,穿在身上利利索索。在乡下,一年到头,脏活累活多的是,再累,他也要把脏衣服换掉,绝不过夜。晚上睡觉前,他一定要把衣服叠得齐齐整整,放在枕边。天天如此,年年如此。
他思虑长远。他给生产队当过采购员,走南闯北,去过一些地方,眼界放得宽。家里穷,开始是两间茅草房,后来盖了三间砖瓦房,噢,不纯粹,房子的前后脸砌的是砖,其余两侧,是用泥辫子垛起来的垒。尽管如此,他也坚持供孩子念书。他有两个儿子4个女儿,他告诉孩儿们:好好念书,你们念到哪儿,爹就供到哪儿。
他喜欢大儿子,偏爱大儿子。一般来说,家里子女多,父母会疼爱最小的,特别是小儿子。郭金山呢,有点儿好吃的好用的好玩的,首先想到大儿子。田里的活,有时需要儿女搭把手,郭金山总不让大儿子累着。
郭金山的大儿子郭旭东
一个星期天,大儿子去放牛,到了山上,他把牛往树上一拴,就自顾看书。傍晚,乐颠颠地把牛牵回家,郭金山一看,牛肚子瘪瘪的,原来,牛只吃到树旁边的那点草。
从小学到初中,大儿子每学期都往家里捧奖状,郭金山一张一张往墙上贴,那面墙,成了家里的荣誉墙。乡里乡亲来了,会在墙前站一站,夸一夸,郭金山心里高兴得不得了,马上告诉老伴儿:去,炒俩菜,我俩捏一盅。
他的大儿子叫郭旭东。
年,郭旭东考上吉林市人民警察学校。
山沟里飞出金凤凰。一时间,这个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,人人脸上洋溢着喜气。郭金山在屯里社里乡里“捏一盅”、“捏一盅”,这回是人家请他。
郭金山的自控力很强,喝酒就一盅,无论人多还是人少,不论平时还是年节,就一盅。
大儿子每个月回家一次。每次回来,郭金山都张罗着杀鸡。郭旭东不忍,跟父亲说,别杀了,留着下蛋吧,郭金山点头应允。等他下次回来,看到杀完的鸡放在灶台上。
年,郭旭东毕业,分配到桦甸市横道河子派出所。一年后,又转到八道河子派出所。
当年,八道河子有15个村一个街道,多口人,社会治安状况很差,有一年,竟出过7起人命案。派出所只有4名民警,警力严重不足。这4名民警中,一个老所长,两名新从社会招聘的警员,只有郭旭东是警校毕业。
很快,郭旭东挑起了大梁,没日没夜忙工作。直到现在,他的妻子张春杰还对几件事印象深刻:一,丈夫每次回家,把炕上的东西往旁边一推,倒头就睡。二,孩子长到4岁,他有三次抱孩子上街,每次不超一小时,有一次,还是别人给抱回来的,来人捎话说,旭东有案子,半道上蹽了。第三件,结婚头天晚上,旭东才赶回来,头发长长的,没时间理。
到现在,张春杰都觉得挺遗憾,结婚这么大的事儿,他竟连头发都没理一理。
儿子忙得昏天黑地,老伴儿有点心疼,郭金山却很淡然:忙点儿就忙点儿,咱儿子是警察。
郭金山与老伴、大儿子、大儿媳
02
如果按照这样的轨迹生活,一切会风轻云淡,怡然成趣。谁知,噩耗突然传来——在一次执行任务时,儿子与歹徒搏斗,壮烈牺牲。
听到消息,老伴儿当即昏过去了,郭金山傻愣愣站在那儿,半晌,嘴巴不曾合上。
乌云笼罩着北岗,闪电撕裂着天空,把惨白投向大地。
一小时,一昼夜,一星期,一个月,痛苦噬咬着郭金山一家人的心。
墙上的奖状被撕了下来,墙面斑斑驳驳,伤痕累累。
南沟北屯,再难看到郭金山的身影,更听不到他朗朗的笑声。他像变了个人,很少出屋,默然少语。
郭金山的老伴与大孙子
不久,他离开了北岗,离开了那座掺杂着泥辫子的砖瓦房,离开了他熟悉的玉米、大豆、水稻,离开了浸润他大半辈子血汗的土地。再回来,已是纸花飘零。
他和老伴儿去了桦甸市区,租个平房,给一家驾校打更。
第二年,一场洪水淹没了那间平房,冲得连双筷子都没留下。
还好,人在。他又租个房,继续打更。
其他儿女不解。郭金山说,这儿,离你大哥近。
郭旭东安葬在桦甸市烈士陵园。老人租的房在山下,烈士陵园在山上,每天推开门,就能看见山上的苍松翠柏。
郭旭东牺牲那年除夕,儿女们齐聚到老人的小屋,小心翼翼,说着一些欢乐的话题,备好了一桌丰盛的年夜饭,没等端杯,郭金山一声长叹:要是你大哥在,该多好!
满屋黯然。
从此,逢年过节,郭家人从不聚餐,要看父母,一家一家分着去。
03
郭金山的老伴儿高淑芹,善良,能干,在北岗,人缘儿忒好。她年轻时怕烟,别人抽烟,她呛得直淌眼泪,咳嗽不止。大儿子离世后,她却开始抽烟,而且抽得很凶。后来,她陆续得了高血压、心脏病、脑血栓……
瘦高个的郭金山,背有些佝偻了,脚步也有些迟钝。
冬天,一落雪,老人就会上山,擦去儿子墓碑上的雪。
夏天,老人也上山,擦去儿子墓碑上的灰尘。他用手轻轻地擦,一下一下地擦,每当泪水涌出,他就连忙转身,他不想让儿子看到自己伤心的样子。
擦完墓碑,老人会呆上一阵儿,在儿子的墓碑旁坐下,点着一支烟,抽啊抽,直到烟头的火烫着指头,他才站起身,蹒跚着向山下走去。
年,郭金山出现小脑萎缩症状,步态不稳,有时言语不清。
年12月,老伴走了,郭金山又一次遭到重创,他隐约感到,自己也时日不多。
年春节,他跟儿女们说出了自己的心事:我跟你妈都回北岗了,不能把你大哥一个人搁在这儿!
这年9月,郭金山出现昏迷状态。一天,张春杰领着儿子来到老人面前,对老人说:爹,致君考上公安大学了。老人半睁开眼,有气无力地看着大孙子:好好学,好好学!几分钟后,又昏迷过去。
郭金山的大孙子郭致君
一个月后,老人离开人世。
遵照父亲的遗愿,儿女们请示有关部门,把郭旭东的骨灰盒迁回了北岗,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乡,回到了父母身边。
郭玉华说,“大哥迁坟那天,我们在父亲的坟头放上一盅酒,在母亲的坟头放上一包烟,在大哥的坟头放上一本书。”
她还说,她特别喜欢刘和刚的《父亲》,但这些年,她从来不唱,也从来不听。
在这篇文章的篇尾,我抄录几句《父亲》的歌词,纪念那个远行的背影——
想想你的背影
我感受了坚韧
抚摸你的双手
我摸到了艰辛
不知不觉你鬓角露了白发
不声不响你眼角上添了皱纹
我的老父亲
我最疼爱的人
人间的甘甜有十分
你只尝了三分
这辈子做你的儿女
我没有做够
央求你呀
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
……
?本文原载于年12月18日《江城晚报》第4版,“江城警察故事”第四十九期,本栏目由吉林市公安文联与江城晚报社合办。
作者简介
宗源,吉林省作协会员,吉林市公安文联特约作家。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。年,出版长篇报告文学《流泪的红蜡烛》(湖南文艺出版社);年,参与主编《忠诚与使命同行——吉林市公安局献礼新中国成立70周年采风作品集》(吉林出版集团);年,参与创作长篇报告文学《闪亮的坐标·公安英烈身后的故事》。
家长里短体现警民情意,奉献坚守彰显大爱情怀。开办《江城警察故事》的初衷,就是想通过讲述警事儿,让您了解民警工作、生活中的酸甜苦辣;让您体味和感知他们的喜怒哀乐以及对亲友、社会的理解与支持的渴望。我们更希望通过这个栏目,让爱得以传递,汇聚成一幅幅平安画卷,温暖城市的每个角落。
来源丨吉林市公安文联
编辑丨郝荣久房天航审核丨付高迪于文鹏刘子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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